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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年11月18日,我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,被买凶杀-害于自家卧室,汽油焚-尸。
那是二十年前,我十五岁,父亲三十九岁,他离去的时候比今年三十五岁的我大四岁。
二十年来,我从未写下过对父亲的回忆,就像我总用“那件事”代表父亲的突然离去,以此回避自己的创伤,甚至我都没有让父亲走进过我的梦。
我知道父亲离去的消息是家乡冬天的周末,如同一贯冬日天气,灰蒙蒙雾沉沉。一家人来接寄宿的我回家,有我的母亲、小嬢、姑父,这本身就很异常,过去放假时我都是自己坐公交回去。我知道有什么事发生,我问了一声“我爸呢?”,没有人回复我。
车子是父亲刚开的鱼火锅店拉货的面包车,鱼腥味与临时安上去还摇晃的座椅让我想吐,我打开车窗盯着窗外灰蒙蒙雾沉沉的天空,想换一口气。姑父打破了沉默问我,向亮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吗,遇到再难的事情都能面对吗?我像一贯的好学生的模样回答说,“嗯,是的”!我心里更加忐忑,在猜想着发生了什么,但我没有敢问出口。
看着窗外天空,一路眩晕,一路忐忑,终于回到家。我看见爷爷猩红的眼框、浮肿的眼袋,我终于想起母亲他们也这样,他们都哭过,我忽略了这个异常。爷爷一把拉住我,唯一一次见他嘶哑痛哭地说“亮娃子,你爸被人杀了!”。我顿时大脑空白,我爸?被杀了?我爸!被杀了?我怎么也无法拼凑起这两个词语,诉说的爷爷、哭泣的家人、要我坚强母亲,那一刻我意识到父亲真的离开了我。
我发疯一般想要去父亲遇害的房间,但是家人死死地拦住了我。我只记得我冲开家人的拉扯,从后门疯狂地跑向村里的后山,我边跑边脱衣服,感觉身体中有一股火吞噬了我。我的母亲边追边喊,“亮娃子你老汉儿走了,你要立起来,不能让家败了”。我边跑母亲边追,我边哭母亲边喊,跑到了后山山顶,我花光了力气,母亲也终于追上了我。
母亲试图唤起我的责任让我振作,母亲给我讲警方还没破获案件、供货尾款债主上门的情形、家里停摆的火锅店生意,“家里就你一个男子汉了,我和你姐姐还要靠你立起来”!
那一天之后的十五年,我再也没有哭过,就像那个光秃秃的后山山顶我再也没去过。那个小时候放风筝的山顶,那个和发小野炊的山顶,我再也没有去过。此后很长的时间里,我希望那是一个梦,醒来了我父亲就出现了。想着哪一天父亲突然就回来了,说别人骗我,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。从此,灰蒙蒙雾沉沉的天气,总让我担心有不好事会发生。
那一天是2004年11月21日,星期六,天气阴,我父亲遇害后的第三天。
那一天将我人生分成了两段,此后的十五年直到三十岁,我都活在如何走出父亲被害的创伤,活在律师给我讲主谋凶犯“死缓两年”是不会死的,会减为无期,减为有期,最快十五年就会出狱,我将不得不面对“如何与杀-父仇-人当邻居”的仇恨。十五岁那年我给自己编织的梦是,让自己成为有钱的顶梁柱,问题就会迎刃而解,就像我选择经济学专业是因为我觉得这个专业能赚大钱。(2010年颁布刑法第八修正案,考虑到“生刑偏轻”的现状,将死缓最低减刑年限提高到了二十年)
十五岁后的人生,我是幸运的,无论是家人的呵护、老师的照顾、社会的爱心,还有政府对特殊家庭的救助,更有我遇到很多具体的温暖的人,如果能从生命中拿掉父亲遇害这件事,我的人生堪称幸福。一路拉扯、一路崩溃、一路纠结,我终于挣脱了创伤的阴霾,成为了一个在一线城市外表光鲜的“小镇做题家”,虽然我无钱无权,租着房子,用自己的时间与专业交换报酬,但我有自己的梦想,有自己的爱人,有喜欢的自己,我终于走出创伤。
如同我用上了家族字辈名字“向开亮”,人生变得开朗敞亮,人生可以开启照亮,而不再是身处幽暗向往光亮的“向亮”。
因为,终于懂得直面问题,成为自己的意义,即使面对父亲的逝去,而不是躲在顶梁柱的幻梦后面,既逃避问题又伪装自己。2024年3月,我的心理学老师指导我借一次线下演讲的契机,让我回看十五岁后走出创伤的人生,以此为仪式彻底告别心霾,走出父亲被谋害的创伤,我讲述了自己十五岁后的故事。
在演讲三周后的清明节,和媳妇带上向日葵,在坟前在给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如重新讲述了他离开后我的人生经历。过去,因为父亲突然的离去,夹杂着血色的过往,我的故事不然是敷衍隐瞒,就是沉重郁结。可能那时父亲看见每年在他坟前絮叨的我也是无奈的,觉得我没有如他教导的直面问题。
但自从我直面问题,成为自己,走出创伤,在此之后创伤如同树的伤疤,不遮掩、不放大,我的人生故事变得真实存在,自然而然,如此而已。
我在那场演讲的最后说,一路走来,无论是十五岁的起点,还是人生的其他命题,我学会了“直面问题,成为自己”的方式面对。
最近,我不便再深入探讨的“2024年绵阳杀人凶手出狱摆席事件”中,面对出狱主谋的嚣张挑衅,我用直面问题的方式,与姐姐、姐夫、媳妇搭的“草台班子”,笨拙但合情合理合法地回击凶手的嚣张气焰、歪风邪气,还父亲安宁、家人尊严,换社区真相与和谐。我没有采用暴力,没有采用自欺的回避,而是直接面对。
我坚信践行父亲“直面问题”的教导是对他最大的怀念。
同时,基于我作为人生战略咨询师,尽自己微薄之力,推动凶案刑释犯在阳光下回归有被害人亲属的社区,争取政府部门、专家学者的支持,为包括自己在内超100万被害人亲属争取避免身心二次伤害的机制,用成为自己的方式面对“如何与杀-父仇-人当邻居的仇恨”。千里之行积于跬步,虽然我能力微弱但望有涓滴成海的微末贡献。当地虽未突破现有机制,但基于现有流程寻找解法,阳光开始照向社区,我相信更大的声音也已经传递出去,让子弹飞一会。
于我,没有将心中怀念的情感、痛恨的情绪、不解的困扰,催生为破坏的暴力,压抑为内伤的逃避,而是用直面问题,成为自己的方式,寻找建设性的可能。
我无意拔高自己,这只是我的生存适应,我走出创伤面对人生的方式,这是我生命的出口而已。
2024年清明节带上向日葵去父亲坟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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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事件的回击和行动告一段落,我终于可以好好坐下来,写下对父亲的回忆,恰逢我父亲离去二十年,让父亲想念我时能够进入我的梦。
记得前两年,我看路遥的小说《人生》,主角高加林作为高中生回到乡下不甘命运,拼搏而悲剧的故事,我突然感觉到父亲与他那么像。或者说,作为那个时代回到农村的高中生,可能很多都不如一直待在农村的人来得幸福。
我父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高考落榜生,或许是这个原因,他即使长时间生活在农村,也执着地穿着西服和皮鞋,似乎以此圆着跃出“农门”的梦。
长大后我也如很多孩子问自己的父母,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,当然我只能问我母亲。他们在八十年代末,也上演了“伴郎伴娘喜结良缘”的桥段。母亲说,其实在恋爱一两年后,她不想和我父亲结婚了,因为她觉得“你爸不够踏实,好高骛远”。而母亲当年的断语,在我今天看来,描绘了她的半生与父亲的一生。
谈了三年恋爱,母亲还是和父亲结婚了。他们结婚当年生了我姐姐,两年后就有了我。那时正值某项政策高压实施的年代,我自是那香火所系,期望所在。以至于姐姐因为婴儿期被藏在亲戚家,吃了三年奶粉,到现在从生理或心理反感牛奶。
或许是两个孩子的压力,又或许是那个百废待兴时代对父亲的诱惑——90年左右西部三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的农村家庭,那是时代浪潮拍岸的地方,农村与城市、传统与现代、农业与商业、匮乏与富裕,拉扯在这城乡交界之处来得尤为明显——我的父亲摔了粪桶,撂下从此不再务农的誓言。
从那年开始,我父亲开启了想做大事的人生,也就是母亲说的“不够踏实,好高骛远”。那年是1990年,我刚出生,父亲二十四岁。
在我有记忆之前,我听母亲说了父亲的故事,他收蔬菜发车皮到新疆,母亲说一次生姜押送到新疆烂掉很多,反正是收菜的本钱亏完,收菜人坐在门口要债,父亲归家后只有变卖了家当才填上窟窿。母亲说她气得把最后一两千块钱买了黄金压箱底,母亲感慨那时黄金真便宜,才80多元一克。
后面我几岁了,想做大事的父亲成为村里少有的司机,买了村里少有的汽车,一辆白色的小面包到车站附近打“野的”。我对那辆白色面包车印象很深,天冷时常常要让家里的人帮忙推上门口的小坡,放坡下来才能启动。我好长时间都觉得这是汽车的基本操作,会想父亲在外时在哪找小坡。
在刚刚记事的我的眼中,父亲如同故事中的英雄般厉害。人的记忆很难讲,印象中高大威猛的父亲,实际身高比我现在矮了半个头,人的情感却很持续,我一直仰慕着父亲。可能是单纯的父亲崇拜,或许是走南闯北的父亲总给我带礼物和故事,也许是因为回家的父亲,喜欢在家门口闲聊,吹嘘自己的经历,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,我是其中一个忠实听众。
我们家真正走上小康之家,是在我七岁时。1997年,被母亲认为“好高骛远”的父亲,听说朋友要转让镇上的服装店,鼓动在家做裁缝、卖熟食多年的母亲出去卖服装,踏实但渴望更好生活的母亲却欣然接受,开始这项冒险,从此走上生意人的路,我也过上与母亲聚少离多的生活。
那时候我觉得镇上好远好远,现在开车十分钟的路途,小时候的我觉得要穿过千山万水才能到达,跟着故事想象着母亲在外的艰难与危险。这或许解释了我最喜欢的动画片为什么是《小蜜蜂寻亲记》,那是一个类似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,但是小蜜蜂多了坚强和勇敢是去救妈妈的,就像主题曲唱道“有一个小蜜蜂,飞到西又飞到东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万里寻亲不怕难,消灭敌人最英勇”。可能小蜜蜂是我心中最早的英雄,因为我觉得母亲去了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,我要去救妈妈,似乎我一直想要救妈妈。妈妈没救着,但从此我再也没有穿过哥姐淘汰的旧衣服。
母亲去了镇上,父亲接过母亲的熟食摊,照顾了我和姐姐几年起居,那是一段温情又紧张的回忆。父亲的饭是比母亲做得好吃的,母亲忙起来做饭很潦草,父亲做的蒜苗回锅肉,我现在想起都会咽口水。父亲会给我画画,那种圆珠笔一小段一小段凑在一起画,他画过山画过虎画过骑马的将军,很像小人书的图画很好看,但是每次画完他都说,这些平常玩玩,学习才最重要。有一次父亲说下午要教我下象棋,但是我最喜欢的表哥来了要带我出去玩,我跟表哥已经走了好远好远,最后还是跑了回去让父亲教下棋,马走日象飞田我是在那时候学会的。为什么要跑回去,我不知道是我更想和父亲玩,还是怕父亲生气。
我面对父亲的确是紧张的。其实父亲只打过我一次,那时候我还很小记忆稀疏,那次挨打让我觉得门口那棵歪脖子树的树枝都被父亲折光了,我现在似乎还能闻见当时小嬢擦在我身上用来消炎的酒的味道。上了初中长大了一点,我问父亲为什么打我,父亲说他忘了,他向我道了歉。
现在想来,父亲让我紧张的原因更可能是,他总想找到一切机会教育我,让我“成龙”。
父亲爱在吃饭的时候过问我的学习,做作业的时候批评我的字迹,生病的时候说我不锻炼。我印象很深的是,父亲很喜欢喝健力宝,我在他喝的时候,总想让他给我喝几口,一次他对我说没有了,作势要扔掉铝罐,我失落地说好吧,他却说你都不再确认一下,别人说啥你就相信了?然后把半瓶健力宝给了我。
虽然,我怀念父亲陪伴我的时光,但是我知道他不快乐。那时我并不懂得他的情绪,但是学校教会了我。小时候老师让同学挨着挨着报自己父亲做什么职业的,前面的同学站起来说司机、老板、公务员、老师,轮到我前面一个同学,他说“我爸是卖猪肉的”,我刚站起来还没说话,老师就对这个成绩和表现都不符合好学生标准的同学说“难怪你这么不听话,父亲没啥正经工作,上梁不正下梁歪”。我趁老师嘲讽时坐了下来,虽然我成绩前茅,但是我也面红耳赤,因为我想说的是“我父亲在卖卤猪肉”,那个同学被嘲讽让我躲过了刁难,或者让老师躲过了难堪。
那时已是2000年新世纪前后,功利的观念已经吹进了校园,在社会上自然更不在话下。我和姐姐被托付给爷爷奶奶,因为父亲要去做一件“大事”。从此,我过上了中午在母亲服装店吃午饭、傍晚在小嬢接手的熟食店做作业看动画、晚上在爷爷奶奶家睡觉的生活,可能这解释了我为啥没有归属感,总是很漂泊。小时候我有两个愿望,一个愿望是一家人吃团年饭,这对于小生意人而言是很难的,全年无休的小生意,年夜饭要分拨吃。还有一个愿望是和家人住在一起,我后来知道了世界上有几室几厅的套房,那是我能想象的家最美好的样子。
多年后,我才知道父亲那件大事是什么。我与父亲相熟的亲友聚会,听他们聊起才知道他是去做了传销,而他们感怀父亲的是没有拉他们入伙。我觉得他们很搞笑,“你们这没好话硬找”,不坑人不是基本的做人标准吗?后来,我了解到新世纪开端的时代,大家都缺钱,都想钱,身边人遭遇传销的十有四五,而我父亲因为读过高中、见过世面、能说会道、不断折腾,的确一帮人围着我父亲怨他不带他们发财,不知道父亲是因为品德还是胆小,他亏了自己的钱后从北方某省逃了回来,终究没有败坏了人品。
经历传销,找不到方向的父亲又做起了“打野的”的生计。他买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,专门改装成红色,除了“打野的”也可以做婚车,专门叮嘱母亲邻居问起来要将五万的车说买成八万,显得有档次,我估计母亲认为这个想法是“踏实”的。那时我刚从村小学到镇小学读书不久,普通话还不利索的我开始学英语,父亲给我补习26个字母表。我母亲都已经记住,我还没有分清楚。父亲很生气,可能也是他遇到了什么不顺,气急败坏的说,“你不要觉得你爸很有本事,我只是一个在路边‘开野的’的,你要自己努力,别人给你开车才是本事”。现在我在一线城市没名额也没需要买车,不是网约车就是坐地铁,想来我也算实现了父亲期许的“别人为你开车”的愿望。
没过多久,新千年过了两年,为了回笼资金修出租房,他卖了车,终于不再干“为人开车”的事情。后来,他搞了一个小作坊,父亲想做大事的表面功夫让我印象深刻。一次他带我和他的朋友们吃饭,聊起最近在忙什么,他谦虚地说,“现在规模太小,就不挂董事长的头衔,我就先印个总经理的名片吧”。其实那个小作坊就他,他的妹妹、妹夫和一个老师傅。另一个雷同的故事是,父亲的弟弟想做生意咨询他,说自己想做玉米饲料生意,一心想做大事的父亲嘲讽道“一斤玉米才几分利”,幸好他弟弟没有听他的,后面以此立了业。
父亲一直在看起来的大事中折腾,不好不坏的生活,有看似光鲜的面子,却始终没有做成他想做大事。不过,好在他总在努力求变,就像他教我的要“直面问题”。或许,他是在想做大事的好高骛远受挫了太多。又或许是母亲踏踏实实全年无休守着服装店赚钱更多贡献更大。还或许是他兜兜转转迎来了自己的运势。我已经没机会问他这个转折的来源,反正他开始找到自己的事业,这次他终于开始做他胜任的小生意。
这个小生意是鱼火锅店,那时餐饮业在那个有大学的小镇不是新生意,但是新世纪兴旺的时代,还是给这个城乡结合部的新机会,鱼火锅自那之后也是那个小镇的火锅子品类,直到现在。父亲多年想做大事的折腾,可能并不完全是冤枉路,还是给了他很多能力的积累。他很快组建了一个与厨师合伙的小团队,装修经济简洁不掉档次,营销方式也有所创举,统一制服在乡镇小店难得一见………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。
读初中的我周末回家,会去火锅店端盘子。我发现父亲的确变了,他不再是要印总经理名片的人,也会拧着茶壶服务客人。他不再是只管自己感受的人,也会为员工组织生日会。他不再是生活没有节律的人,也会按点去采购去餐馆忙碌。有一天一个开着宝马的男人来吃饭,父亲可能与此人有嫌隙,男人见面地一句话是“他们说这家味道不错,原来是你小子开的店,你小子看起来有点上道了”。我当时就想,我父亲可能会反唇相讥或喜怒形于色,但这次他只是发烟客套,感谢照顾生意。那晚的画面我现在记忆犹新。
那时候父亲火锅店生意很火爆,母亲说“那时生意好做,你爸头脑也好用”。据我母亲说,火锅店流水每天有一两千,那时人工一个月才几百,开业不到一个月投入就全回本了。
可是,父亲的小生意刚开始还没到半年,他就在头天的辛劳还没退去,还没起床去采购货物的时候,就被人买凶杀-害在自家卧室。
我还没有来得及看见父亲做出他的大事,我也没来得及问父亲他怎么开始不纠结那些名头那个大事的,转而做能胜任的小生意,是他有所领悟还是机缘巧合?我很想问他,因为他的儿子,在面对他被谋害的创伤和仇恨时,也一直想成为赚大钱的顶梁柱,活在想做大事之中。
我后面跟母亲开玩笑,如果父亲还健在,估计他会开了很多家火锅店,我也能是个“富二代”。母亲自嘲地说“是哦!你妈没本事,接过火锅店做了十年,只够个温饱”。其实,我的母亲很厉害,父亲走后她转掉服装店接手火锅店,虽然没有父亲那般做大事的想法,但母亲及再后来成为厨师的继父,像那些踏实经营的夫妻店一样,将火锅店做了十年,直到2015年。这家火锅店供我和姐姐两人大学毕业,我们从来没有愁过学费用度,母亲还重修了因为地震损坏的父亲的老宅,让我们不用在面对父亲被杀-害的创伤时,还要被现实所困。
最近,在父亲离世二十年的时候,我想给父亲写一句墓志铭,我问母亲对二十年前的前夫的评价,母亲说“踏实一些就更好了,你也要踏实一点”。我突然福至心灵的说,“妈你那么强调踏实,的确是你因为踏实而成功,也看见如我父亲不踏实而挫败。但是,你也应该看见开启你生意之路的服装店、养我们长大的火锅店,乃至你现在还在收租的出租房,都是好高骛远的父亲开了头,你才踏实地做。看见父亲开头的想法和勇气,也许你能更好理解你的前夫和你的过去”。
母亲不像往常生意人般习惯性地应和“你说得对”,而是陷入了沉默,几天后她给我打电话说“你那天说你爸和我的话,说得对”。母亲当年因为父亲“不够踏实,好高骛远”的感觉,差点与父亲分手,我想这句话也折射了他们二十年生活和情感中的摩擦。鸡同鸭讲,鸡和鸭都是相同的感觉。或许,当年他们找到“我很有想法,你很踏实”的彼此成全,人生会有不同。
但过去没必要假设,未来父亲也已无缘参与,只是母亲换个角度回看过去的人生叙事,或有不同余生选择。
与母亲聊完,我终于想到了我希望写给父亲的墓志铭——
父亲想教会我直面问题,他却藏在想做大事的背后。三十九岁那年,他终于将想法变成踏实做的事,快成为了自己,却被杀了。
落款是,“永远怀念父亲的儿子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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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缺乏阳光的地方,总是有个别内心阴暗的人,推崇“受害者有罪论”的卑劣者是其中之一。就像这群卑劣者对受到侵害的女性的“受害者有罪论”的恶意,一会批评女孩妆容不端庄,一会指摘女孩着装不检点,似乎这些女孩自身才是受侵害的原因,而不是审判侵害者,对邪念发起进攻。
对于我父亲被买凶杀-害的案件,也有那么个别不然坏不然蠢的“受害者有罪论”卑劣者跳了出来,释放自己恶毒,试图以谣言满足他们内心的阴暗。对此等卑劣者,不必自证多说,远离才是上策,避免被他们的阴暗污染。
我对父亲的怀念文字,不是写给那些卑劣者的,只是与我自己说说,与关心家父与我的亲友聊聊,还有那些公正之士。因为是怀念的文字,我个人视角自然不客观。让我中立一点评价我父亲,我会说他是一个想做大事而未成的普通人,有普通人的喜怒与哀乐,辉煌与落寞。
对于我父亲的悲剧案件原委,二十年前家父的灵堂被破坏的羞辱,十五岁的我有被跟踪威胁的遭遇,但我已无证据不再赘言。在这篇怀念文章中我引用法律文书原件,以此作为依据详告于关心此事的亲友与公正之士,让你们看见那段过去,能更好地帮助寻找阳光照耀这个角落的方式,也以此收尾我对父亲的怀念。
关于我父亲被害的原因,判决书中载有明文(见后判决书照片一、二、三)——
经审理查明,被告人(主谋AAA)家与被害人(我父亲)家,素有积怨。更因主谋AAA在修房时,(我父亲)告发其“违章”修建,(主谋AAA)认为是(我父亲)恶意诬告,有意刁难他,而使双方矛盾激化,当(主谋AAA)听说(我父亲)要在经济上把其搞垮并要烧掉(主谋之子aa)驾驶的运输车时,即产生报复之心……
先不说其中多少事是,主谋AAA对已在外经商的我父亲的捕风捉影和有意构陷,毕竟那是手机还不能录音录像的年代,而这些陈述的证据仅是“主谋AAA的供述”(见后判决书照片四)。即使这些“素有积怨”全部为真,又是什么样的未被阳光照耀的阴暗内心,才会因此等小事买凶杀人,且密谋一年多之久。
其中凶手组织者BBB,在庭审现场的原话供述,将这样没来由的阴暗心态描述得更加直接(见后庭审笔录照片五、六)——
供述原话的大意为:主谋AAA说因为自己和我父亲的长辈争吵时,我父亲在一旁帮腔,也就是帮着说话,导致主谋怀恨在心,所以雇凶,并以此报复我父亲的长辈。
二十年前,我父亲的生意刚刚起步几个月,效益不错,遇害后警察最开始以生意纠纷为侦破方向,万万没想到是隔壁邻居买凶。没来由的恶意,买凶费用一万余万,具体为10900元(见后判决书照片七,裁定书照片八)。二十年前的2004年,一万多也不多,这就是阳光不能照耀到阴暗内心对生命的衡量。
最终,犯罪团伙四人,主谋AAA死缓两年、凶手组织者BBB死缓两年,其余两名凶手死刑立即执行。而说到赔偿,最终四名凶犯总共赔偿了两万余元,各承担25%(见后判决书照片九)。无论买凶的钱还是赔偿的钱,算下来是我父亲刚起步几个月的火锅店几天的流水。
今日的法制社会自然与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,在当时的刑侦手段下,警察仅用12天就将所有嫌犯抓捕到案,法院快速判决,监狱快速收监。对于二十年前的案件,我相信政府、相信法院、相信监狱。但是,如果有颠覆性证据,发现确有不良分子破坏我们共同依靠的公平正义,我无论作为被害父亲的儿子,还是作为守法的公民,也必将拿起法律的武器,与不良分子斗争到底。
若主谋二十年合法出狱,杀-父仇-人回归社区,在当前法律机制下是我必须面对的现实。我虽然“走出父亲被杀-害的创伤”,但还要面对“与杀-父仇-人当邻居的仇恨”,如同当年的“素媛案”的无奈。诉诸于暴力不是我的选择,诉诸于逃避不是我的答案,即使冠以“幸福者退让原则”的美名,有很多人其实退无可退。除了暴力和逃避,第三选择是什么,社会、政府、社区如何让阴暗被阳光照耀?这是我的生存现实,是我的人生课题,也是我向政府和社会所求助的事情。
走出创伤,面对仇恨,不只我一个人的问题。中国是很安全的国家,有很低的凶-杀率,而且逐年降低,近年每年有六七千起案件,而其中70%以上是熟人作案,在文明进步慎用死刑的背景下,中国凶-杀-案死刑率已低于20%,大部分杀-人犯还会回归社区。以每个被害人十名近亲属计算,过去二十年至少有超过一百万人如我一般被困在其中,需要“走出亲人被杀-害的创伤”,还要“面对与杀-父仇-人当邻居的仇恨”,其中不知多少人在谋划成为“张扣扣”诉诸暴力,又有多少人在压抑自己逃避问题,活在自认为懦弱中。这是这些遭遇不幸的人不得不面对的衍生问题。
各位亲友,我以此文字,怀念我的父亲,修复那段我们共同的有残缺的记忆。各位公正之士,我以此文字,讲述我的故事,补充那件悲剧事件的当事人的视角。
各位亲友与公正之士,我想说,有一个角落需要阳光,这就是超百万的被害人亲属——不知有多少人在谋划成为张扣扣,又有多少人在逃避中自认为懦弱。若有走出创伤、社区建设等相关的仁人志士、专家学者,请帮助寻求对于该课题的研究与帮助!我愿做那只“受害者亲属”的麻雀,愿尽绵薄之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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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段时间,我一位家人说他很想去见见张扣扣的姐姐,请教她是怎么面对接连的“问题”。这位家人也问我,你说杀-父之仇对你影响那么大,难道你是为仇人而活吗?
我告诉他,我不为仇恨而活,更不是为仇人而活,我甚至也不承担我父亲想做大事的未竟梦想,我就是我。
我其实只是,用成为自己的方式,直面问题而已,假装没有问题反而更是问题,树有疤,不放大不遮掩,如此而已。我从企业战略咨询师成为人生战略咨询师,创伤与仇恨都是我要面对的问题,如果我连自己的人生课题都没面对,我又如何成为成人成己的助人者?
陈行甲说,他的人生远看是前行,近看是归乡。是啊,人生哪有固定的目的地,该面对的直面就行,用成为自己的方式。
这是我对父亲的怀念,也是对我人生的指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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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年3月,我在上海进行《人生叙事的力量:我是如何走出父亲被杀害的创伤》的演讲,回答我十五岁到三十岁的人生。《人生叙事的力量:我是如何走出父亲被杀害的创伤?》
以下为法律文件照片——
2024年11月15日,二十年前买凶杀-害我父亲的主谋出狱,当日即在离我家门口十来米远,当着我的家人大摆宴席,铺红地毯、燃放鞭炮、鸣放礼花、大宴宾客18桌,远观如功臣归家。
当日,我和家人搭的“草台班子”合法却笨拙地回击——请相关部门关注、挂横幅海报、现场喊话、视频直播……当日中午警察终于劝离蒙在鼓里的宾客,相关部门带离刑释犯及其儿子进行教育,暂阻恶念在社区传播。同时,我们恳求相关部门主导,建立凶案刑释犯阳光下回归社区的公约。相关部门社区的工作已展开,但“如何面对与杀父仇人当邻居的仇恨”,却是法理情理的困难地带,犹如“素媛案”的艰难。
该事件引发网民、媒体的讨论,以及相关部门的关注,被称为 “2024绵阳杀-人犯摆席事件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