基本上每周,我和小郑会进行“城市漫步”,不做准备,不做规划,定格目的地就去,随意闲聊,漫步本身就是目的。
最近进行的城市漫步只是在知识星球写了随笔,没来得及写成文章。新的城市漫步不断在发生,很多想写的内容最后变成被尘封的念想。
索性将近期的城市漫步片段,以“矛盾”作为主题串联起来。
“没有什么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,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。”——《矛盾论》
我经常穿梭于深圳的街头巷尾,城市漫步,希望增进对于城市的感知,因为城市是人生的重要情境容器。
什么是感知?如果说感知是体验,我想是的,一餐一饮、一物一景、一人一事都是在丰富生命;如果说感知是见识,我想也是的,政治、经济、文化、技术种种,在此时此地的时空中总有痕迹,映入眼帘,刻入脑海。
但是,我想最吸引我的感知是“矛盾”——看见一种对立而统一的存在,觉察一种平衡而变化的趋势。
而矛盾是无处不在的,城市漫步时自然也会有所感受。
大芬村:大俗与大雅
深圳一大特色是城中村,星罗棋布,40%建筑面积,承载了60%的人口,让“来了就是深圳人”变得务实。在众多城中村中,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,就是大芬油画村。大芬村的一个有趣的现象是“大俗大雅”,其实从村名就能看出——大芬村原来污水遍地、杂草丛生,被称为大粪村。
走进大芬村,肉色外墙、方块形状、彼此相接,与其他城中村几无二致,与一说到油画就让我想到建筑清新脱俗的美术馆决然不同。然而在城中村旁边也有一座清新脱俗的大芬艺术馆,巧妙的设计、精致的装潢,与城中村的建筑可谓云壤之别,不过里面陈列的画作却真实代表了大芬村的特点,不懂画的我一眼就看出与普通美术馆的画作不同。
在村里转悠,一位大姐在一个楼道中画画,那是她的店铺也是工作室。画架旁的支架上放着平板电脑,一副名画的照片被放大到某处细节,桌上的手机在放着言情故事的有声书。在女主被打压逆袭的背景音中,大姐熟练地画着名画,而我随意地和她聊着画画的经历和生意经,就像在餐车旁与做着炒饭的老板娘闲聊生意的好坏和口味的咸淡,艺术与生活那么相似。
走在巷子里被热情的导购,吆喝着去她家画廊看画。说是画廊,其实是一栋农民房,空间极致利用、陡峭的楼梯、不锈钢的扶手、卡白的腻子,都是熟悉的感觉。说是农民房,墙上、地上、每个楼层、每个房间却都“堆满”了画作,像仓储式购物一样,品类齐全量大管够,给我一种囤积的富足感。导购一层楼又一个层楼地开灯,然后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关灯,像房东带出租房,将节约电费计算到极致。艺术生意与其他生意那么同频。
在这些特别的画廊旁就有一栋艺术馆,是在岭南老院的基础上修葺而成,古朴的白墙石板,配以黑铁玻璃,浑然一体,简约而精致。这个艺术馆是一位画家的展览厅和工作室,厅室相连,屋院相间,十足的冷气、清幽的环境、稀疏的看客、精心的陈列,在烟火气十足的城中村中,虽是一墙之隔,却又是另一番天地。刚刚走出艺术馆,一位光着膀子脚夹拖鞋的男人骑着电瓶车从路边掠过,停在满是画框的店面门口,车还没停稳,就朝门口等待的客人喊着“老板你们这批货用啥画框?”
穿梭在大芬村的握手楼下,我很是好奇在改革开放之初,第一位将“油画”带到鸡犬相闻、杂草丛生大芬村的商人,看见了一个什么样的时代,又有怎么样的人生。他的名字叫黄江。
华强北:来去与沉淀
华强北显然已是深圳的一张名片。来深多年,这是我第一次踏足物理意义上的华强北——华强北路两侧的商业街。但是,华强北在虚拟空间的交集,却早在今天之前就已发生。
多年前,我作为业务需求方,参与了前公司一款虚拟手机系统的定制,几十部手机服务内部业务,负责人给系统取了个别扭的名字。几年前,我托朋友在华强北线下买了一部二手手机,外观就很熟悉,开机时前公司的内部虚拟系统的名称赫然出现在屏幕上。我的前公司在北京,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华强北跨越千里的集散能力,很多电子产品在此来来去去。
再次在虚拟空间遇见华强北,是在购物平台上。当我在平台上搜索“蓝牙耳机”时,“华强北”似乎能在商品列表中占据半壁江山。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,“华强北”蓝牙耳机是有个品牌叫华强北,还是这些耳机出自华强北。
我想,这个疑问的背后,是对电子商品来来去去的华强北,是否留下了什么东西的困惑。这也是我在华强北路边电子商品城转悠时的困惑。像iWatch的手表只要几百块、仿AirPod如果不是老板讲解,几乎看不出差异,各种更大屏幕的手机、更多功能的产品,我不知道华强北是它们的中转站,还是出发地。
电子商城旁边就是华强北博物馆,很有一种大江大河的感觉。有奔流向前的勇敢,又有一种东流而去不复还的悲壮,还有一些浪涛尽风流人物的感觉——改革开放之初,华强北广建代工厂,定少不了雷东宝式“敢为天下先”的猛人;站在改革的窗口,背靠广袤的内地市场,华强北的“一米柜台”中不知走出过多少杨巡式的弄潮儿……
来去之后,华强北又留下几多留在时代中发光发热的精华,会有宋运辉一般的英雄,把握时代开创新天地?
历史长河中,中流砥柱自是辉煌和令人敬仰,而那些能与时代共舞的沙砾更值得关照,因为他们更是普通人的参考,华强北的时代群像是来来去去和留下沉淀的亲历者和见证者。
活字印刷博物馆:时代与命运
1980年9月15日,王选的课题组用汉字激光照排系统排出了一本《伍豪之剑》,这是中国告别铅字印刷的第一本书,铅字印刷自此开始从山顶走向下坡路。而早在1970年施乐公司开发了世界第一台激光打印机,这种趋势已经显现。而历史车轮,轻轻松松转动几多凡人的命运齿轮。
廖师傅就是其中之一。今年他年逾花甲,返聘在这间活字印刷工坊生产文创,新人精心设计的请柬,文化中心值得收藏的门票,凹凸铅字的手感赋予信息之外的庄重。廖师傅也是历史的见证人。我问廖师傅,“王选造字”的时候他是否意识到时代的变化,他说完全没有。那时的印刷工是受人尊敬的铁饭碗,二十来岁的他满是骄傲。到1988年,王选基于激光照排系统创立方正集团的时候,廖师傅已经成为铅字印刷铸字、排版、印刷、装订、机修等的全方位技术能手。
而此时历史的车轮终于碾进了印刷厂。王选的汉字照排系统加上国外成熟的激光印刷机,新产线一个工人的产量堪比铅字印刷的百人产出,历史车轮力量就是如此朴实无华,无需修饰。虽然历史车轮启动时缓慢得几乎没有感觉,但一旦进入轨道,变化却强烈而残酷——活字印刷很快迎来破产改制、下岗分流,廖师傅说也不乏跳楼的人,这距离廖师傅注意到激光印刷不过三年时间。廖师傅是幸运的,因为技术精湛,被承包印刷厂的私人老板留任,还涨了工资。
说是幸运,得看从什么角度来看。新印刷产线加上商品经济社会印刷需求的暴涨——包装盒、说明书,哪怕电线杆上的小广告,哪里都要批量印刷,廖师傅说那时的印刷机就跟印钞机一样。很多下岗的工友被迫南下到了深圳寻找出路,工友中也有因此暴富的。相熟的工友来电让他南下,稳定的收入、稳定的家庭按下了他期待的内心,最终他选择留在老家直到退休。反而是在六十来岁的时候南下深圳,背后可能又有另外一个时代与个人共同排演的故事。
邀请廖师傅南下这间博物馆兼工坊的老板,是廖师傅的同乡,比廖师傅晚十年参加工作。他是一位诗人,也是一位商人。诗人在九十年代中期南下深圳,第一份工作就是做印刷,三年后开办了自己的公司直到现在。他在活字印刷工坊中专门开辟了一间陈列室,墙上挂着他写的旁白,解释了他开办活字印刷博物馆和工坊的原因。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:老板周矿生说,那些机器呀,都砸了,卖了废铁,那些铅字,卖给了湖南的铅锌矿厂,溶解了,变成了打鸟的铅弹。这一枪“击中”了我,文化,变成了伤害。
诗人继续写道,他在十余年间变卖印刷赚来家产,在全国几十家印刷厂中,甚至在全世界各各地收集了各种材料、多种语言的活字,进行整理和传承。被激光印刷淘汰的活字印刷工具,又被诗人用博物馆和工坊的方式保留,以文化赋予意义,以文创发挥价值。
我拿着活字印刷出来的门票,抚摸着凹凸的纹理,闻着油墨的味道。隐隐看见历史车轮滚滚向前,廖师傅、诗人,以及印刷是那个时代信息的节点,串联了更多人独特的人生发展轨迹,交织成一副独特画卷。我很有一种冲动,想用一种心理传记的方式他们的故事聊出来,想用一种非虚构的方式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。我很期待我这个作品的机缘。
后记
就像在人生发展咨询中,咨询师也是读者,阅读来访者的人生故事,城市漫步则是对某时某地的阅读与理解。
人生故事的核心在于关注内心冲突——心中仿佛有两个小人,一个向左,一个向右,正是这种拉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,影响着我们的感受与行动。觉察和理解内心冲突,并借助其力量前行,正是人生发展的一个关键。
同样,城市故事的核心也在于关注内在矛盾——各种相互拉扯的力量形成对立又统一的局面。这些矛盾成就了当下,而它们的平衡变化暗含了未来的某种可能性。
正因为如此,城市漫步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,通过理解对立统一的矛盾,共振着我对人生发展的理解。
当然,作为我们的情境容器,城市本身也构成了影响人生发展的重要力量,因此城市漫步值得不断探索。